吃下去的是杂粮,挤出来的是叶乐。
脑洞二百五包,手速零点一鱼。
影视剧相关见子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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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叶乐]今朝有酒

合志文,混更。


上元节刚过,杭州城叫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泡了个透。西市口沿街的彩灯还没来得及艳丽上许多日,便叫这雨淋得七零八落。

上林苑是这两年新开的客栈,设在西市口最偏僻的巷落,离去西湖美景甚远,客房不多,厨房里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好酒好菜,只仗着敞亮清净,往来倒也有不少行走江湖的客人——达官贵胄对这里自是瞧不上眼,寻常客人若是进了门,见着前厅携刀带剑扎着堆的人,也无不扭头就走。

这会子天刚入夜,老板娘领了家里妹子,撑着伞在大堂外头点灯。蜡烛受了潮气,点起来颇有些费事。一楼前厅坐满了下楼来用饭的客人,三五成群望着门外晦暗不明的夜色,无不叹气。


“晦气,什么破天。”

“嘉世这两年做事也是越发的不上道了,巴巴地下了帖子,请了各大门派来参加他的什么掌门大会。人都来了这些天,这会到底什么时候开,哪里开,至今也他娘的没个准信。”

听得嘉世的名头,老板娘把头一歪,顺着半掩的店门向里望了一眼。

“嗨!别说掌门大会了,连个吃住的地方也没有,还得叫咱们自己来住店,这算是哪门子的待客之道!”

“嘉世这两年没了叶秋,早就不成气候了,如今各地门派,但凡有一两个成名高手,还有哪个把他嘉世放在眼里,这一天天的还把自己当江湖老大呢。”

“那叶秋也未见得有什么了不起。早些年江湖无人,便由得他驰骋纵横,这些年晚辈后生里高手鹊起,相较之下,我看也不过如此。他晓得激流勇退,早早隐退,也算是识时务了。”

同桌的几个一阵哄笑,把话题岔了开去。

唐柔将最后一盏灯点亮,轻巧巧地从梯子上跳下来:“老板娘,说话的是哪个门派啊?”

“谁知道。”陈果没好气地回一声,“左不过是些江湖混混,没见过世面。名头不大,口气倒是不小!”

她心中有气,说话声音不小。里面那桌人兀自聊得热闹,却也全没听见。

陈果冷笑一声,忍不住再要开口嘲讽一番,却见眼前不远处街口忽地窜出一个蓑衣斗笠的身影,踏着冷雨而来,倏忽间已至客栈门口。

唐柔脸色微变,下意识拉着陈果向后退开一步,那蓑衣客便已从两人眼前一闪而过,推开门带着一身的水汽扎进店里。


“掌柜的,一间上房,随便弄几样精致小菜、一壶好酒送上来。”那来客随手往柜前扔下一锭银子,利落地摘下斗笠,又低头去解身上蓑衣。

柜台之后那人抬起头来。

“哟,有上宾来。”

这一声原本无精打采,却仿佛一道惊雷,将来客震得猛抬起头。待看清那掌柜的脸,他手上刚解下来的蓑衣不自觉向后一甩,未沥干的雨水撒豆子般,噼里啪啦地尽数砸在了身后那桌聊得正欢的江湖客身上。

雨水还带着正月天的寒气,那几人躲避不及,叫这一阵砸得一激灵,先后拍着桌子蹦起来。

“什么狗东西,没长眼吗?”

“呀,对不住。”来客转过身,目光扫过前厅各座,旋即换上一副笑吟吟的面孔,“弄脏了足下的酒菜衣服,这些个拿去,重买些吧。”

话音未落,他一扬手,那几人只觉眼前一花,尚未看清什么,各自面前的酒杯便一阵叮当乱响,分别落下了一颗金珠。

当先那人一愣,低头看一眼兀自在杯中打转的金珠,又惊又怒:“你……你他娘的看不起谁?“

未等他发作,远处角落里那桌却冷不丁冒出个声音。

“张佳乐?“


此话一出,小小的客栈前厅一片哗然。

“张佳乐?百花谷的张佳乐?”

“他不是早就退隐江湖了吗?怎地来了杭州?”

“我听说他叫百花谷下了结义令,怎会在此轻易现身?”

那蓑衣客轻笑一声也不否认,只是望向角落发话的那一桌人——三男一女,身着浅翠长衫,腰间配剑,皆是年轻面孔,其中一位尤为稚嫩,瞧上去不过一十六七岁少年。

“瞧瞧,可真是冤家路窄。怎么,这嘉世搭台唱戏,请了一堆丑角,却连微草堂也要来凑一凑热闹?王杰希他人呢?”

听到掌门的名字,四人均站了起来。当先的一人朗声道:“家师不日便到,还请前辈与我等稍候几日,一叙旧情。”

张佳乐笑容不改:“可不巧了,我正忙着赶路。今日稍作休整,明日便要走了。他若明日赶得上,我倒也不妨见上一面,若是来不及……”

“张前辈,”四人中的另一个不耐烦地出言打断,“我等敬你是前辈,这才客气一句。还请你不要不识好歹。”

张佳乐笑道:“那更不巧,我这人天生不识好歹惯了,便是王杰希亲自在此,想要留我也得看看我心情,你待如何?”

那人冷笑一声,已拔剑在手:“既如此,家师虽不在此,我们为人弟子的武功再不济,也只能尽力一搏,请张前辈留下了!”

前厅又是一阵骚动,已有人站起来相劝:“微草堂的小友,都是受邀来此地做客的,何必节外生枝?”

那四人中的女弟子上前一步,向着前厅诸座作了一揖:“诸位,在下柳非,乃是微草堂的二代弟子,这两位是我的师兄,袁柏清、刘小别。我们微草堂与这位张前辈从前有些过节。希望在座的各位给些面子,不要插手。”

这三人名号一出,在座竟无人再敢出言。微草堂这几位二代弟子近两年来在江湖上均小有名气,尤其是那刘小别,手里快剑敢称能与蓝雨黄少天一较高下。

说话间,在场的多数人已经推了杯碗起身清出场来,更有不想招惹是非者,干脆直接退回二楼客房里去。


陈果眼看要有一场大闹,正心中焦急,那边唐柔却已开了口:“各位要打架请出去打吧,砸坏了小店的东西大家都不方便。”

她声音不大,在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。不但微草堂的四位,连张佳乐也转身向她看过来。

刘小别冷冷接话:“不过一些不值钱的桌椅杯碗,打坏了双倍赔你便是……”

他“是”字方一出口,身形已动,腰间配剑更比人影更先至,转瞬间便刺到张佳乐眼前。

微草堂的剑法以灵动诡变著称,弟子配剑皆选轻细一路,刘小别的配剑尤比同门的更短上几寸,是以更快更狠。

张佳乐未亮兵器,也不避让,只抬起两指在身前轻弹,“叮”的一声,竟将刘小别的剑荡开一尺。剑锋擦着他肩头划过,他一手尚未收式,另一手已自下翻上,照着刘小别面门抓去。

众人这才看清,张佳乐双手食指与中指皆戴着黄铜指套,乃是惯用暗器者常配,虽本为护具,可指套尖锐,近身亦可伤人。

刘小别眼见两道寒光竟直冲双目而来,情急之下仰面避过,他身形不停,堪堪自张佳乐腋下穿过,一招之间,已将身侧暴露在对方面前。

袁柏清眼见师弟就要遇险,忙高喊一声:“前辈好狠辣的手段!”抽出配剑,也抢将上前来。

他剑法较刘小别沉稳谨慎,二人左右夹击,一攻一守、一快一慢,方解了刘小别一时之围。

张佳乐旋身于二人剑阵中穿梭避让,仍是不亮兵器,却也游刃有余:“说了我赶时间,那边两个小的,不妨一起上来吧!也免得叫人说我张佳乐欺负晚辈。”

柳非眼见两人攻之不下,咬牙对那少年同门吩咐一声:“英杰,你在此不要妄动,仔细他暗箭伤人。”便也提剑攻上。

三人将张佳乐合围于中心,剑风罗织成网,一时竟成功将张佳乐压制。

刘小别好胜心强,方得喘息,便回嘴道:“前辈,不是赶时间么?何不快亮兵器,也免得叫人说晚辈们以少欺老。”

张佳乐不再接话,他仍是空手而搏,间或揽过桌上散放的杯碗投掷回击,一时间瓷瓦碎片四散飞溅,叮咚之声不绝于耳。张佳乐借着腾跃闪避的功夫以余光扫过四下围观众人,神色渐显凝重。


唐柔不满道:“说了小店里不让打架,各位要么先将钱赔了,要么我便要送客了!”

说话间她已踏前两步,眼看便要进入微草堂三人的剑阵范围。

柳非笑道:“小妹妹还是退远些,小心刀剑无眼。微草堂言出必行,待我们劝服了张前辈,必不会短了你们的赔偿。”

唐柔道:“你说会便会么?我可不认得什么微草堂。”

她脚步不停,陈果也阻拦不住,眼看便要踏入剑阵。斜下里突然伸出一只手,将她生生拽退了几步。

陈果与唐柔一齐回头,只见方才那掌柜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,气定神闲,目光只是看着战团中四人:“别凑热闹。有时观摩比亲自下场更有益处——只是别学中间那个,他武功路数向来没什么章法,尽是胡来。”

他声音不高,微草堂三人正专心合攻,并未听见。倒是张佳乐扭头回瞪了一眼过来,抬手间一道金光自袖间飞出,直奔观战的三人而来。

陈果吓得倒退一步,却听得那掌柜的淡淡说了一声“别动”,那金光已从他与唐柔中间安然无事地穿过,扎进三人身后木柱。

掌柜的一抬手将那“暗器”取下,竟是片打造精美的金叶子。他将金叶子在掌中掂了掂分量,笑说:“我说什么来着,便使个暗器,也没什么准头。”

“放屁!”张佳乐怒道,“是大爷赔你们砸坏东西的钱,拿好了赶紧闭嘴!若是不够再赏你便是!”

他这一分心间,身形稍滞,叫刘小别抢了个空子,一剑挑中他右臂,将袖子划破一道口子,电光石火间他脚踏身边木凳腾跃而起,翻身已至二层高的屋顶。

微草堂三人并不进逼,各自执剑守式以待,只等他落地时齐齐而攻。

未料到张佳乐丝毫不停,反身倒踏横梁,竟借着下坠的力道合身扑下,转瞬已又至三人面前。他这两番腾跃间衣袂翻飞,下落又奇快,一时叫三人都花了眼,备好的攻势尚未及出手,袁柏清已叫他蹬出的一脚踩退数步。张佳乐借势前扑,又一掌拍在柳非肩头,将她也强行震退,转瞬间便破了合围之势。

张佳乐方一落地,并不待站稳,足下再踏倾身向刘小别扑去。刘小别剑法本以快著称,此时竟不及反应,勉强挥剑迎上,只听得一声破空之音,手中短剑竟生生被震飞出去,大惊之下他向后急退,连翻了两次身才堪堪捞回配剑,站定身形。

“还打不打?”张佳乐闲闲地在场中站定,手中已多了一把含光如水的弯刀——正是他的佩刀猎寻。

“厉害!”陈果惊叹一声,却听得那掌柜的“咦”了一声,转眼望去,对方兀自看着战局,似是若有所思。


刘小别今次两番被张佳乐震退配剑,双方功力悬殊立见,他心中暗惊,早已不再有十足把握。袁柏清与柳非二人也已整顿身形,却只是执剑分立,犹豫不敢上前。

此时微草堂剩余那少年弟子却突然开了口:“刘师兄,他右肩不活,气海似有滞涩——破绽在坤。”

刘小别会意,轻喝一声已提剑攻上坤位。

张佳乐面色不变,只是以左手执刀应战。

那少年继续道:“柳师姐,你攻他乾位,袁师兄,你守住坎北。清风化雨,不可急行。若能再过得二十招上,当有胜算。”

那掌柜的轻笑一声,向唐柔低声道:“这小子看着畏畏缩缩,眼神倒是不错。你仔细数好,若是那三人稳住阵脚,不急躁抢攻,二十招内可见分晓。”

“你闭嘴!”张佳乐怒喝一声,抬手间又是一枚金叶子打来,这一次却是直冲面门。

那掌柜的也不躲闪,抬手两指轻轻一夹,已稳稳接下,高声道:“谢赏、谢赏!请问大侠有何吩咐?”

张佳乐皱眉并不接话,他自拔刀之后,身法招式突然凌厉,此时手中寒光爆起,并不顾身侧和后方的两人,只冲着刘小别招呼。他武功原属轻灵飘忽的路数,此时却以力打快,出手渐重,连踏地都震震有声。

那刘小别本就擅攻不擅守,此时咬紧牙关将一招一式勉强招架,额头已经出汗,更无还手之力。只是他每每露出破绽,两位同门立刻从旁补上,三人合力,竟也拖住了兵器出手的张佳乐。

过得十招上,三人俱已显出疲态。

唐柔奇道:“为何我看他此刻占尽上风,却有后继不足之势?莫非是身上有伤?”

那掌柜的笑而不语。

唐柔又道:“那几个人蛮不讲理,砸坏了东西也不愿赔钱,倒是这位张前辈很是上道,我们不若帮帮他吧?”

那掌柜的笑道:“他不出声,你何必多事。岂不是显得他很没面子,无端惹人生气?”

又看了几招,他转向老板娘:“小安今日在何处?”

陈果原看得专心,不曾料想他会忽然岔开话题,愣了片刻,才答道:“好像和一帆在草庐?”

那掌柜的“嗯”了一声,不再言语。

唐柔忽道:“二十了!”

她话音未落,张佳乐突然倒跃而起,不再管面前的刘小别,反身自上而下向身后袁柏清压下,手中弯刀破空而出,竟有虎啸龙吟之声。袁柏清始料未及,挥剑侧身避过。叫那弯刀扎扎实实砍在剑刃,竟被带得一个踉跄,转瞬间三人剑阵已被撕破一个口子。

“还不出手?”张佳乐突然高喝一声。

微草堂三人俱是一愣,尚不知他是何意,忽地眼前一花,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已至面前。不知名兵器夹着劲风自他们面前扫过一圈,生生将三人各自逼退一步。

“谁!”刘小别脱口而出,却只听“砰”的一声,那兵器在面前猛然撑开,竟是一把颜色黝黑的大伞,一推一转之间,已将张佳乐身影掩在后面。

那伞旋势不停,滴溜溜的在原地转了两圈,倏地向后一收,客栈大门哗啦一声洞开,那伞后的两道人影已消失不见,春风夹着冷雨,吹了留下的人一身。

柳非急上前两步追出门去,却只见空荡荡的街头灯影摇晃,可哪里再去寻?


城郊雨夜,两人共一把伞并肩以轻功急行,执伞者时不时轻转伞柄,化去迎风的阻力。虽风雨绵密,两人衣衫竟丝毫也未沾湿,不消一盏茶的功夫,便来到一处隐秘竹林。

张佳乐手腕被那人扣住,挣了几次不脱,皱眉道:“老叶……叶修!你撒手。”

“急什么,且让我看看你伤势如何。”叶修脚步不停,牵着对方在竹林中左行右转。这竹林分布看似杂乱,其中却另有玄机,若不以阵法走位,随时便会迷失方向。

张佳乐冷笑道:“你想多了,几个毛头小子,如何伤得了我?”正说着,一股灼热内力自腕间直冲心脉,他打了个寒战,咬紧牙关。

“我说的是你身上的旧伤。”叶修回过头来撇他一眼,“别相抗,我难道会害你不成?”

张佳乐心想,我又不是有意相抗,嘴上却道:“那可难说。叶掌门不是最擅长趁人之危?”

热力源源不断而来,积攒于玉堂、膻中,却不得下行,他胸中滞涩,脸色越发难看。

叶修停下步:“张谷主抬举了,在下不过小小一客栈掌柜,早不是什么掌门了……”

“了”字弗一出口,他手上骤然发力,内力更是连绵不绝而来。

张佳乐眼前一花,胸中淤积之气冲破大关,直下气海而去,他再也忍不住,扶着叶修呕出一口淤血来。

“那正好,”张佳乐唇角尤挂着殷红,朝叶修淡然一笑,“我也早不是什么谷主啦。”

竹林尽处,草庐小院,两名少年一白服一青衣,远远地立于滴雨屋檐下。

“师父,有客人来?”


张佳乐接过乔一帆递来的龙井,只喝了一口便放下来:“喝不惯你们这的破茶,一股子怪味。”

“穷讲究。”叶修拿过杯子来,也喝一口,“还不都一样?”

“你才穷。”张佳乐想抢回那杯子,无奈一手叫人按着诊脉,不好乱动,“喝口茶都要抢我的!”

他看一眼身边神色凝重的给他诊脉的少年,又笑问:“小神医,可看出些什么来了?”

“前辈说笑,在下只懂得一点粗浅医术罢了,怎配用得上张新杰前辈的名号。”安文逸抬起头,正色道。

张佳乐失笑:“这开不上玩笑的样子,倒是和那张新杰有几分相像。你且说说,我这伤得如何?”

听到张新杰的名字,安文逸神色略动,起身收拾了脉枕与针包:“前辈肩上的外伤,乃是锐器贯穿所致,原是小事,静养半月可愈。只是我看这伤口有反复撕扯,似是屡次带伤出手所致。此次我已为您做了简单固定,伤愈之前切不可再妄动。至于这内伤,便有些古怪……不像为外人所伤,倒似是前辈自身内功所致,却是比较难办些。”

“能治吗?”

“自是能治,只是……前辈内功路数偏门,施治者非精通医道且功力深厚者不能行。在下虽略知医术门法,武学功力却远远不足,能治得了前辈的,当今天下恐怕也只有两人。”

张佳乐整整袖子,了然道:“我猜也是……那,若是不治呢?”

“恕在下直言,前辈这身内功颇有些邪性,若是放任不管,恐有走火入魔之势。但若是自此遏制内力,不随便动武,倒也于身体寿数无妨。”

张佳乐哈哈大笑:“那怎么行?我这个人,哪怕走在大路上,看见个不顺眼的就想动手。若是看见你师父,一天更想揍他八百遍,不能动武,岂不是要憋死了?”

叶修插嘴道:“动了手也打不过,岂不是更要憋死。”

“你闭嘴。”张佳乐瞪他一眼。

叶修不理会他,又问安文逸:“那若是以你的医术门法引导,另有内家高手从旁协助,又如何?”

安文逸看看叶修,又看看张佳乐,摇头道:“一来我自身学浅,没有十足把握,二来你的内力走刚猛纯阳一路,与张前辈的内功路数相冲。今日强行助他疏通经络,亦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,非但治标不治本,长此以往,恐怕对张前辈的身体更有损伤……”

“如此说来,也确实只有王杰希、张新杰可以一试了。”叶修若有所思看一眼张佳乐,对方正拿了杯子给自己添一杯茶,喝了一口,便又一脸嫌弃地放下了。

“啧,有酒吗?”

“前辈,您这内伤,不宜饮酒。”

叶修却笑道:“去把老板娘私藏在这的花雕拿几坛出来吧。”


张佳乐攥着酒杯团坐在榻上,把身上的被子又裹了裹。

草庐简陋,屋顶勉强是不漏雨,门窗却多少漏着风。他自小生活在益州,四季如夏的地方,受不了杭州这凄风冷雨的初春。几杯酒下了肚,身上才勉强有了些暖意。

“什么破天。”

“这就受不了了?以后北上,比这可冷得多了。”

“谁说我要北上?”

“咦,难不成你还真是来参加嘉世掌门大会的?”叶修奇道,看见张佳乐一脸嫌弃的表情,他又笑。

“我这要开宗立派,原想着张罗几个好手,现在看来,你这一个是用不上了。”

“呸,你倒是想,问过我乐意吗?”

他又饮了一杯,唇颊间慢慢有了血色。

叶修盯着他看一会儿,把面前装着花生米的小碟向前推推。

“看微草堂今日跟你这仇深似海的样子,王杰希是不用想了——那你是真打算去霸图了?江湖上都以为你张谷主心灰意冷,一心退隐江湖,一代高手就此销声匿迹,可叹可惜……想不到只不过是打算换个地方东山再起罢了?”

“你不也一样?”张佳乐瞥他一眼,“开宗立派?还是在嘉世的眼皮底下,该说你太有魄力,还是太不怕死?”

“这有什么,不过是把曾经干过的事再来一遍罢了。”

“也是……”张佳乐低头捏着酒杯,脸上似有些苦笑,“我原本,还真是打算就此隐退的。只不过……”

“只不过百花谷突然放出消息说你盗走了《双花谱》,给江湖各大名门发了结义令书,漫天遍地抓你,迫不得已只好隐姓埋名,一路逃亡。”

张佳乐没料到他会提起这一茬来,愣了片刻,才气道:“偷什么偷?《双花谱》原本就是我的东西,跟百花谷有什么关系了?”

“所以你到底是拿了没有?”

“自然拿了。”张佳乐端起杯子,面有得色。

“藏哪儿了?”

“还藏什么,烧了啊。怎么,这害人玩意儿连你也想要?”

“要来何用?同你一样练一身叫人走火入魔还不如我的内功吗?”

张佳乐轻拍桌子,挥手间已有几粒花生米朝着叶修脸上招呼过去。

叶修躲也不躲,任由那几粒“暗器”砸在脸上:“嘶……张大侠,好狠的手段啊。”

张佳乐笑道:“装模作样。”

他此时根本使不上内劲,喝了些酒,就连手脚也是软的,懒懒地倚在案上,眯起眼睛看着叶修,似醉非醉的模样。


叶修叫他看得有些愣了,沉默片刻,才又问:“肩头的伤也是那时候受的?”

“你又知道了?”

“看伤口的样子,似是唐昊的手笔。”

“……是。”

想来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记忆,张佳乐不愿多言,叶修便也不追问。本是同门,虽谈不上什么共患难的交情,但终究落得生死相搏,个中滋味,叶修却也不是不懂。

张佳乐嘿嘿地笑一声:“《双花谱》算是什么好东西,值得他们这般不依不饶?先是老孙,现在连我也如此。早知如此……”

他思索片刻,又摇了摇头:“也罢,我二人纵横江湖这些年,也确实不敢说不是得益于此籍——难怪有人不信这个邪,非要上赶着作死。也好,乐爷我提前替他们了结一桩劫难,岂不是行善积德……”

他许久未与人如此倾谈,眼下逮着了机会,借着酒劲,絮絮叨叨,似乎要把攒了一肚子念头一股脑儿都倒出来。

叶修不喝酒,把快凉了的茶倒了一杯,跟张佳乐手中的酒杯碰一碰:“天下武学,本不拘泥于门派路数。有成者,或得益于天赋根基,或精于勤修苦练,天下之大,又哪里真有什么盖世的神功典籍?”

“呵,老叶,老叶,你呀……”张佳乐低头捏着酒杯,低低道,“天下第一,怎懂得我们这些人的心思?”

他这一路自益州到杭州,只身一人凶险异常,已是许久没有这般敞开喝过酒,今日里实在喝得有些多了,周身的气焰都柔软了下来,少了往日里在叶修面前剑拔弩张的气势。

张佳乐抬起眼看看叶修,忽然有些生气,把酒杯塞过去:“你这个人,素来酒也不肯喝,老摆这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给谁看?今日无论如何,陪我喝一杯。”

叶修低头看着快塞到脸上来的酒杯。

张佳乐的手很稳,即便是此时醉了,虚虚浮浮的挂在半空没有力气,握着的酒杯也不晃不洒。捏惯了短刀暗器的指尖此时摘去了指套,比手背白上半分,少了素日里追魂索命的凌厉之感。

叶修抬手捏住那指尖,就着杯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

“诶你……”张佳乐没料到他会真喝,不由愣住,半晌才回过神,慌慌张张抽出手来。

那酒杯无人顾及,兀自摔在案几,滴溜溜地转了几圈。

“张佳乐,我懂的。”叶修低低道。

好武之人,无非追求至高之境、无止境,这样的心思,即便是得过天下第一,又有谁不懂得?

叶修垂下头,斜倚在案上,合上眼睛。他从不饮酒,并非是故作清高,只是单纯的不能喝罢了。


雨终于是停了。

好容易见着日头,安文逸拿了好些竹匾,把草庐里闷了多日的草药铺开,拿出去院里晾晒。

“可真够能的,”他心里有气,忍不住对着乔一帆念叨几句,“纵着病人饮酒也就罢了,还把自己也搭进去了。”

乔一帆搭着手帮忙,陪起笑脸:“大约多年故交难得重逢,高兴些也是难免的。”

“故交?我怎么听闻他们自相识起就斗得你死我活。”

“能斗得了这么多年,何尝不是种缘分,可惜……”乔一帆放下手中的竹匾,似是又想起什么,“你说张前辈此番是会去微草堂,还是霸图?”

安文逸若有所思:“听闻百花谷跟微草堂素来不和,两年前的论剑会,张王两位还为了天下第一差点以命相搏,张前辈大约是不会去求那微草堂的吧。”

“啊呀。”提到微草堂,乔一帆轻叹了一声,又道,“那若是去了霸图,岂非和咱们师父又‘仇上加仇’?”

“从来武学之争,何来仇怨?”草庐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,叶修换了一身新衣从里面走出来,眉目间早不见了昨夜沾染的酒气。

乔安二人放下手中的活,躬身打招呼。

叶修看一眼已转晴的天,拿了来时带的伞负在身后:“小安,一帆,我出趟远门。”


“乐爷我好大的面子,昔年天下第一高手,如今也给我当起了车夫。”

叶修赶着车,张佳乐的声音从车帘子后面传过来,隐隐透着些得意。

叶修笑道:“什么昔年?是当世第一高手。是不是受宠若惊?”

“老叶,我看你这当世第一不要脸的功夫确实愈发精进了。”

“过奖过奖,你这口条这些年也多少有些长进。”

路面一颠,将车厢震得哗啦啦一通乱响。张佳乐从里面丢了个东西出来:“驾稳点。”

叶修头也不回地反手接过,却是个苹果。他拿起来啃一口,野果酸涩,倒也勉强能解渴饱腹。

“这位爷好生难伺候。当初说要走运河水路,清净不说,脚程又快,您老人家不肯,怎地现下又嫌路不好了?”

为避人耳目,他们沿途不走官道,不但路途绕远,还十分颠簸。张佳乐自是不肯承认自己水性不好还晕船的,只推说水路无趣,沿途烦闷。

“急什么,你们家那小神医都说了,一时半刻死不了。”

“你倒是不急,我可是赶着日子回去。届时若是赶不及,将你一个人扔在了半路,可别怪我无情无义啊。”

“叶大侠,受人之托、忠人之事,拿人钱财、与人消灾。这道理你懂不懂?”

“是是是。”叶修把苹果叼在嘴里,捏着缰绳催了催马。

吴州城在侧,天色将晚,他们不打算入城,照例要在天黑前寻一处僻静郊野露宿。

张佳乐原想趁着还未入夜,闭目休息片刻。刚闭上眼,耳中隐隐有马蹄声作响,由远及近,追着他们的方向而来。

张佳乐睁开眼:“老叶,听到了吗?”

“唔……”叶修不动声色,仍是不紧不慢赶着车。不消一刻功夫,几匹马紧擦着二人的马车而过。马上人均着黑衣,头上遮帘戴笠,半掩面容,头也不回向吴州城方向奔去。

待得那人马走远,张佳乐掀了帘子探出头来。

“冲你来的,还是冲我?”

“关我何事?我向来低调做事,与人为善,江湖上哪有仇家。”

“呸!要脸不要?”张佳乐笑骂,“也不知是谁仇家太多,叫自家门派扫地出门了,从此连个面都不敢露,藏在个小破客栈里给人打杂。得亏乐爷怜爱你,让你这身蹩脚功夫尚有一分用武之地。”

“行行行,”叶修反手将他推回车里去,“同是天涯沦落人,张大侠口下留情吧。”

他扯一扯缰绳,马车沿着岔道口拐了弯,向着郊野深处行去。


夜已深,张佳乐倚着树杈,捏着酒壶喝上一口,居高临下看着渐暗的篝火。他本该只守上半夜,只是白天路途颠簸,在车中断断续续睡了许久,此时竟觉不出疲倦来。

长夜孤寂,树林安静得过分,他玩心忽起,一甩手将壶中酒化作一道水箭,射向将熄的篝火。

火焰“嘭”地爆起,在夜色里炸开一团亮光,只片刻间,又摇摇晃晃地晦暗了下去。

张佳乐扬声道:“朋友,相逢即是缘分,春寒料峭的,这里有火有酒,何不出来一叙?”

片刻沉寂之后,几道人影自林间闪出,离篝火远远处立住。

张佳乐目力极好,夜色中看得分明——来者三人,皆是红黑服色,后方二人各携长剑,默不开口。

当先那个身材高挑,神色倨傲,背后斜负一柄黑金色长枪,昂首道:“我们要找的是车中之人,还请你不要多管闲事。”

张佳乐笑道:“阁下看着面生得很,料想也不是来找我。不过你背上那柄却邪,我倒是识得,想必是嘉世的小掌门孙翔了。你身后那个叫刘皓的,我倒也勉强记得,好像是你们前任掌门身边的一个跟班,功夫稀松平常的很。”

刘皓听得他出言讥讽,也不好发作,咬牙道:“张前辈,我们前来,为的是嘉世的一些家务事,还请您不要插手。”

“可以可以,我也没兴趣。”张佳乐又掏出酒壶,“我自在此喝酒赏月,你们请便。”

他答应得太爽快,那三人反而有了一丝犹豫。

孙翔沉默片刻,沉声道:“陈夜辉,你盯着他的动静。刘皓,你去叫人。”

刘皓一愣,似是没料到他有此一句,神色间略有些不悦,却也不得不磨磨蹭蹭移步上前。

此时车厢门帘一动,叶修已大喇喇从里面走了出来:“哟?可巧了。”

孙翔道:“并不巧。叶秋,我们已找了你很久。”

叶修笑道:“那你们可找错人了 ,在下叶修,叶秋乃是在下的弟弟。”

三人俱是一愣,刘皓最先反应过来,高声道:“叶秋,奉劝你少玩这种把戏。当年你一句交代也无,弃嘉世而走,而天下却疯传你是被嘉世逼走,新掌门与陶长老废了多少心血,才稳住门派风波。如今嘉世召开掌门大会,便要请你在江湖各门各派之前给我们一个交代。”

“你啊,眼下就这么几个人,何必还说这些场面话?”叶修懒散地倚着车辕,打断刘皓的话,“许久不见,你这说鬼话的本事真是日益精进。若是能多分点心思在武学之上,也许今日尚能有所进益。”

刘皓咬牙,拔出腰间佩剑道:“是否进益,你试试便知!”

“别啊,三更半夜,在这荒郊野外何必大打出手?你们若是想请我上掌门大会,待我送完了树上这位客官,回头自然上门便是——不必专程来请,嘉世的山门我熟得很。”

“也由得你选么?”孙翔皱眉抽出背后长枪,一挥一挑间,枪尖已直指叶修面门。

叶修脚步轻移,侧身间已避过却邪一刺:“我先问清楚,你们是一个一个来,还是全部一起上?”

不待孙翔答话,张佳乐倒是先笑道:“你快些解决吧,别耽误我赶路。”

叶修翻身跃过车辕,随手抽过挂在一侧的伞:“那好,便三个一起上吧!”

那陈夜辉原只是盯着张佳乐,而刘皓已拔剑在手,此时听了他这句,俱是一愣,竟不知如何是好。

孙翔一击不中,眼见对手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,对刘皓怒道:“你退下!”

说话间抢尖一转,追着叶修身影而去。

那马儿被这动静惊醒,打个鼻哨儿站起来,正挡了孙翔这一枪的去势。

“畜生!”孙翔不耐烦地骂一声,挥掌朝那马儿击去。

那边叶修“诶哟”一声,握着伞抬手刺出,却是与孙翔之前一模一样的招式。那伞原比枪要短上许多,招式用老之前,伞柄突然爆长,转瞬间伞尖已攻到对方胸前,生生将孙翔那掌逼退。

“咦?你这破伞,倒是有趣啊,是个什么名堂?”张佳乐饶有兴味地坐直一点,探身细看,“诶!你们离车远点儿,这可是我花银子买的,打坏了谁赔?”


张佳乐每一说话,刘皓与陈夜辉便如临大敌般向树上望来。他在江湖上成名已久,数次几乎在论剑大会上登顶,尤其是那一手百花缭乱的暗器功夫,当今江湖可说无人出其右。此时虽不出手,却反比真的出手更令人放心不下。

张佳乐笑道:“你们看着我做什么?说了不会出手,我张佳乐这一生,几时做过食言而肥的事情?又不是叶修。”

那边叶修一招占了上风,笑道:“张佳乐,你酒喝多了?这么多话。”将那伞一收,立时腾身而上,跟着左手拍出,又是与先前孙翔一模一样的一掌。

这原是一套配合枪法长短使用的落花掌,单独用出来威力平平无奇,此时由叶修使出,既快且稳,偏生角度刁钻,又贴身而来。孙翔空有却邪在手,却无空隙阻挡,慌忙连着倒跃数步,方才勉强躲过一招。

叶修步步紧逼,又是挥伞而上,这次并未撑长伞柄,手腕翻转处将伞尖刺出,乃是捏得一式剑诀。

孙翔缓得一口气来,不敢怠慢,挥出却邪以击字诀迎上。那却邪原是早年叶修成名之时的配枪,通身乌铁打造,枪身厚重、枪尖削金断玉。他自信若是以力打力,对方手中那把破伞根本不是对手。

岂料叶修也不待招式用老,将伞向后一扯,伞面“砰”地张开,瞬间将对方视线遮了个干净。

孙翔一枪本已击中,此时打在软绵绵的伞面上,仿佛一拳打在棉花,力道尽失。

叶修将伞柄一旋,伞面转动间已将却邪向下带跑,枪尖锐力,瞬时扎在地下。那伞又是一收,顺势在空中掉了个个儿,伞尖向内伞柄朝外,一挑一揽之下,竟又是一套短棍棍法。

叶修早年虽以一套龙枪枪法法名震武林,实则于武学上涉猎甚广,十八般兵器样样使得,此时拿着一把变化多端的怪伞步步紧逼,十招之内,竟无一套相同的招数。

一时间孙翔被打得手忙脚乱,终叫他一击敲在肩头,却邪脱手,被击退至嘉世另两人中间。好在他内力颇深,叶修也未下狠手,只是皮肉吃痛,未有受伤。

孙翔一招失手,竟连武器也丢了,惊怒不定间忍不住喊道:“什么邪门东西!”

叶修踏前一步,已将却邪从泥地里拔了出来,握在手里,轻轻掂了掂分量。

孙翔失了兵器,惊怒更甚,步法一错双拳紧握,便要摆出拳脚肉搏的架势。

却不料叶修只是低头看了片刻,一扬手,已将却邪抛还给他:“使得不错。只是这枪法与刀法不同,有力有柔,长短兼顾,方能收放自如。不过,你学枪才两年,能将龙枪练得如此,已是十分厉害。”

孙翔咬牙道:“我需要你教?”


张佳乐在树上叫道:“那两个,你们新掌门看来是打不过老掌门的啦,还不快快出手帮忙?”

刘皓与陈夜辉见孙翔失利,本已打算出手助阵,此时被张佳乐这么一喊,眼见孙翔脸色愈沉,反而又不敢妄动,一时间面面相觑,进退两难。

叶修却道:“这两个草包,不添乱已经不错了。若是苏沐橙来了,倒是可以一战。”

张佳乐奇道:“苏小妹子怎么会帮他?我听说她看新掌门不顺眼得很。”

“我瞧着你退隐江湖已久,消息倒是灵通。”叶修笑道,“打个比方罢了,就算沐橙有心帮衬,若是孙掌门本人不领情,凭他再多好手,又如何帮得上忙?”

他二人你来我往地闲聊,似乎全不把嘉世三人放在眼里。

刘皓再也忍不住,飞身向前,挥剑向叶修攻去。

他与苏沐橙同年入门,初时也算是颇有天赋的好手,却于武学和江湖名气上处处被对方压制一头,内心早有诸多不满——以前叶修在时也便罢了,自孙翔继任,自己仍是处处被她看低一头,此时叶修一番话,正戳中他痛脚,便再也不顾得是否得罪孙翔,抢先出手。

总算剩下二人也不再多言,一前一后跟上,三人合力,将叶修围攻在中间。

他三人虽属同门,武功路数不尽相同,此时联手而动,若是配合得当,本也可取长补短、相辅相成。只是孙翔与刘皓各怀心思,均急躁争强,步调不得一致。那陈夜辉武功最差,又不敢在二人面前造次,只得若即若离在外围掠阵。

叶修微微摇头,他步伐稳健,不紧不慢地在三人攻击空隙中穿梭,好似闲庭信步。手中那把伞偶尔挥出,只是挡下身前身后进攻,并不回击,也未再变化形态。

张佳乐皱眉看了一会儿,越看越觉得无趣:“老叶,你看错了吧?这哪是两个草包,分明是三个。依我看,还不如微草堂那三个娃娃。”

孙翔听得自己也被骂了进去,一时间怒气更甚,他手上加劲,将那却邪舞得密不透风,每一招竟都是杀招,一时间枪刃所到之处,破空之声仿若龙吟。枪上附了他十分内劲,非但不显沉重,反而更加灵活,那招数越打越快,总算是带得叶修的身形在三人中飘转腾挪起来。

他二人越斗越狠,那边陈夜辉眼看已跟不上动作,额头见汗,气息也越发散乱。刘皓虽仍能勉强配合,但也渐渐面色吃紧,步法亦显出狼狈,他本欲开口提醒,却害怕一开口便要走岔真气,只得咬紧牙关,勉力支撑。

孙翔一心胜过叶修,哪顾得上这二人艰辛,只狠声道:“出枪啊!当年靠着这自创之武学自诩为斗神,如今却是一招半式都不敢用了么?”

叶修不为所动,仍是以伞为剑,手中捏个平平无奇的剑诀,格下身侧刘皓袭来的一剑。

“习武之人,何必拘泥功法套路?”叶修击中刘皓之剑,借着伞骨反弹的劲力,又回手架住孙翔的却邪,一粘一带,又将对方格开一步,“若能因势制宜,再普通的招数也可制胜。”

刘皓只觉击向自己手中剑的力道比方才更沉,虎口剧痛,竟有些握不住剑,便知叶修内劲较当年已更深。他此时背后早已叫汗湿透,却硬着头皮不敢轻易退下。

那边孙翔几乎已将一套龙枪枪法使了个遍,仍久攻不下,心下焦急。偏偏张佳乐又开口道:“你怎么这么想不开,拿他的枪法打他,岂不是自讨没趣?”

孙翔怒道:“凭他什么武学功法,也得看看用的人是谁! ”

他盛怒之下,俯身踏足向前,内劲毫无保留灌注于枪身,却邪自下而上向叶修挑刺而去,枪身去处,枪尖左右震颤摇摆,足将对手上方和左右退路尽数封死——使的正是叶修早年的成名技“龙抬头”。

张佳乐一见他这招起势,便敛去脸上笑容。昔年他与叶修第一次在论剑大会上过招,就是败在这一招上。后来龙抬头在叶修手上倒是不怎么多见了,未料孙翔竟连这一招都已学了去,可见近年外间传闻此人武学奇才,倒也所言非虚。

张佳乐不由得俯身细看,一见之下,却大失所望。

这一招使得极不是时候,叶修仿佛早料到一般,见他手势刚起,竟直接就地一扑,整个人趴在地下,抱着伞自三人脚下空隙中翻滚了出去。

他这一扑力道非同小可,翻滚间带得地上尘土飞扬,灰扑扑地蒙了他一头一脸,乍一看十分狼狈,引得张佳乐“噗”一声笑出来,却是完美闪过了这招龙抬头的攻势。

龙抬头此式讲求全力以赴,将内力尽数灌注,一旦出手连自己都难以收放,乃是孤注一掷之搏命招数。孙翔一招既出,竟然收无可收,那却邪失了目标,直奔原本站在叶修身后的刘皓而去。

刘皓大惊失色下急往后跃躲闪,却哪里快得过孙翔的全力一击,转瞬间肩头已被枪尖刺穿。

他惊痛之余,再顾不得对方的掌门身份,怒吼道:“你疯了?!”

孙翔万没料到会有此一变,也是当场愣住。

此时叶修早已自他身后起身,趁他发愣间伞尖刺出,已轻轻巧巧抵在他后颈。

“可服了?”

胜负转瞬即定,嘉世三人皆低头不语。

叶修收起伞,笑道:“若是还不服,回家再好好磨练,来年论剑大会,不妨再找我过招。”


眼看嘉世三人远远离去之后,张佳乐方从树上跃下,来到叶修身旁。

叶修向着那三人离去的方向静立片刻,摇头叹道:“嘉世,怕是要败落了。”

他语气平静,张佳乐却从那话中听出一丝落寞,他偷偷瞧一眼对方,打岔道:“快给我看看你这伞是什么玩意儿。”

方才那一战,他看得极不过瘾,此伞变化多端,长短开合皆可作兵器,此时巴不得要抢过来一探究竟。

“别瞎摸,有机关暗器。”叶修将那伞一晃,已藏到自己身侧,又道,“此伞名曰千机,是我昔年友人所制。自从他亡故以后,已多年未曾用过了。”

张佳乐一愣,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话,沉默半晌,才问:“相识多年,怎不知你还有个如此精通机关巧术的朋友?”

叶修笑道:“有什么稀奇?我们俩相识的时候,这位乐爷你怕是还小呢。”

“要脸吗?你也就比我大个一岁吧。”张佳乐也笑,又忍不住看看叶修脸色,“莫非和苏小妹子一样,同你是青梅竹马?”

“正是沐橙的哥哥。”

张佳乐讶然道:“这么多年,竟没有听你们提起过……为何现在又提起了呢?”

“这不是你问的吗?”

张佳乐失笑,眼见叶修也未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,便转身来到篝火前坐下,给火堆里填上几支柴火。

“反正也是睡不着啦,不如在这里守到天明吧。”

叶修却伸了个懒腰:“我还困着呢,继续睡会儿。明日路经吴州城,怕是还有一场恶战。”

张佳乐奇道:“白天里那伙人,莫非并不是嘉世派来,而是另有背景?”

叶修笑道:“我不是说了吗,那几个肯定是冲着你来的。”

“你又知道了?”张佳乐忍不住将手中柴枝折断,朝他弹去。

叶修躲也不躲,任那柴枝打在他手臂上,他掸掸袖子,将千机伞挂回车辕,一跃上车:“别趁我睡着的时候偷看啊。”

“谁在乎你那破伞!睡你的吧!”


吴州城人潮熙攘,马车在城中只得慢慢行进。叶修自进了城,拿着张佳乐的钱沿途采买。张佳乐自在车中蒙头苦睡,不闻不问。

叶修翘着脚坐于车前,目光闲闲地沿着街市观光,间或同几个游人打扮的眼神撞个正着。他不动声色笑笑,待车驶到街市尽头,调转车头朝着那偏僻巷门驶去。

待到四下无人之处,叶修回手敲敲车门:“日上三竿,有客上门,大爷可起来了?”

张佳乐懒洋洋的声音从里面回应:“来的还真不少,可有拜帖?”

叶修笑道:“吴州乃是轮回的地盘,轮回这两年在江湖上名声鹊起,门主周泽楷更是在去年的论剑大会夺下天下第一的名头。你说,如今有谁敢带着这么多人在他们的地盘这么嚣张?”

“莫非就是轮回自己的人?”

“叶掌门慧眼,”巷尾宅院大门忽开,从中前后走出两人,当前的那位躬身作揖,“鄙门听闻叶掌门大驾光临吴州,特来一会。”

叶修打眼望去,来人身着白衣,领袖之处缀金黑花纹,腰间配剑——正是轮回门主的二把手江波涛。

再看他身后同服色那人,叶修笑道:“哟,小周,你亲自来了?”

“周泽楷?”张佳乐掀了帘子探出头来,“还真是周泽楷。”

周泽楷不言,只对着车上两人微一点头。

倒是江波涛再次躬身:“张谷主果然也在。”

叶修道:“什么掌门谷主的,不过两个落魄江湖的闲散之人罢了。我二人只是路过吴州,今日便走,便不多叨扰了。”

“那怎么成?”江波涛笑道,“来者是客,何况是二位隐世的高人,轮回当尽地主之谊,请至座上一叙,也好向二位讨教一番……”

叶修打断道:“都是聪明人,说话就不必拐弯抹角的了。我与轮回素无过节,二位前来,想必不是找我,多半是为了张佳乐身上的《双花谱》了。”

张佳乐瞪了叶修一眼,却听得那江波涛接道:“叶掌门说话果然爽快,我们确是为《双花谱》而来。”

“你们也买那结义令的账?还是……”叶修瞥一眼沉默不语的周泽楷,“为了你们自己想要?”

张佳乐一愣,转头看一眼叶修,又若有所思看了一眼周泽楷。

江波涛果然道:“实不相瞒,确是为了我们自己想要。我们门主一直对张谷主的暗器手法十分仰慕,从前碍着《双花谱》是百花谷绝学,不便讨教,如今张谷主既已将秘籍私下带了出来,若能见赐,轮回愿以重金酬谢。”

张佳乐大笑道:“你们轮回是不是要么不说话,要么就太会说话?我平生还是第一次听到把‘明抢’二字说得这么好听的。”

江波涛面不改色道:“过奖。我们是给钱的。”


张佳乐平生心高气傲,最是受不得别人威胁,此时冷笑道:“如此,何不妨抢来试试?”他将双手往袖中一收,再一伸出时,双手便已各多了一对指套。

眼见他就要动手,叶修一个错身将张佳乐半遮在自己身后,一手捏住对方手腕、生生将他按下。

江波涛仍旧客客气气道:“二位见谅,我轮回对此典乃是志在必得。二位固然技艺高超,毕竟现如今已是无门无派,此番孤身前来轮回地界,纵是有通天之能,若硬要动起手来,如何敌得过弊门人多势众?倒不如与我们做了这一桩生意,也好过大家为难。”

张佳乐道:“你倒是挺会做梦……”

叶修打断他道:“张佳乐,东西都叫你毁了,直说便是。何必在这里硬逞口舌之能?”

张佳乐怒道:“你闭嘴!”他本欲甩脱叶修,奈何对方将他牢牢牵住,他此时内力不能妄动,一时竟不能挣脱分毫。

“毁了?”江波涛狐疑道,“……叶掌门素来便擅长诓骗人,我怎知这不是你的推脱之词?”

叶修笑道:“我何须推脱?你轮回固然人多势众,现下在场的高手,也不过你与小周二人。我与小周虽从未正式交过手,但功力应当是不相上下,若是较真一搏,可能我还略胜一筹。而你与张佳乐相比,却是差得有些远,剩下的这十几个杂鱼,以他百花缭乱的功夫,自然不放在眼里。退一万步讲,即便是打不过,凭着我和他二人,难道还跑不了么?”

张佳乐忍不住插嘴道:“什么打不过?”

叶修无奈道:“别闹。”

他思忖片刻,又道:“我知小周这手九节鞭法至妙,唯独差一套趁手的暗器手法与之相配,互为裨益,只可惜轮回遍寻江湖,至今一无所获,才不得不将心思动到了《双花谱》上——只可惜,《双花谱》实在不是最适合小周的功夫,此则你们若细问张佳乐便知。”

他此话一出,周江二人俱是一愣。倒是张佳乐旋即明白:“是了,周门主内功走清正一路,而我之内功乃走至阴偏门,恐难相合,若硬是同修,怕是有弊无利。”他见叶修故意隐去自己内伤一事不提,便也默契地没有再说。

见周江二人依旧神色犹疑,他又道:“你们信也好,不信也罢,而今此籍确实已被我所毁。非要动手,今日我二人即便身败在此,你们也一无所获,又是何必?”

江波涛苦笑道:“话虽如此,难道我们费尽心力,就如此让你二人空口白舌,从吴州城走了出去?”

张佳乐不再多言,心中暗自计较。便如叶修方才所言,若是不论自己内伤,他二人与轮回二人相对,应是略胜一筹。他心下坦然,想着今日便拼着内伤复发,未必不能从吴州城全身而退。


叶修突然道:“若要做生意,在下手上倒是有一本暗器之术的典籍,却是更适合小周一点。”

他此言一出,就连张佳乐都讶然。

“想不到你还懂暗器之术?”

叶修笑道:“有何不可?会一些,不算精通罢了。”说罢,他伸手自张佳乐双手上轻轻一抹,将对方的黄铜指套摘下,戴在自己手指上。

“把你的那些金珠借一些来。”

张佳乐不悦道:“自己抠得跟个穷鬼似的,挥霍起你乐爷我的钱倒是阔绰得很。”

叶修道:“这有什么?早听闻轮回财大气粗,待我与他们做完这通生意,尽数还你便是。”

张佳乐冷哼一声,掏出腰间锦囊,将一兜子金珠尽数倒在叶修手里。

叶修将那堆金珠拿在手里掂掂,抬手弹指间将其中一枚击打在头顶上空,不等那珠子回落,他侧身腾跃而起,跟着又是一弹,第二粒金珠出手,从旁将先前那粒击飞出去。他人弗一落地,脚步踏出,换了一个方位跃起,又以第三粒金珠击飞之前的第二粒……如法炮制,不消片刻功夫,身影翻转穿梭间,已将满手的金珠相四面八方打了出去。

一时间漫天的金光,好不炫目。

最后那枚珠子没有去处,从空中掉落,叶修抬手一挥将之收回,笑嘻嘻道一声:“得罪了。”

便听得四面八方陆陆续续传来十数声闷哼,原本埋伏在四处的轮回门众纷纷坠下墙头,横七竖八在小巷前摔了一地。

江波涛面色微变,叶修已抢着道:“不妨事,只是让他们躺一会儿罢了。”

他又回头,对张佳乐道:“如何,比你有准头些吧?”

“呸!班门弄斧!”张佳乐骂一声,他从未见叶修露过此手,但见他使这一手时用的身法,与苏沐橙颇有些相似,震惊之余,忍不住问,“莫非,这也是……”

叶修点头道:“此典,也是故人所著。”

他自胸口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,那封面之上乃是一片空白,书角褶皱,似乎已颇有些年月。

“此我与故友少年时的戏作,未有名号,但内里乾坤,却如我方才所示,担保上乘。若有兴趣,不妨开出价钱来。”


城北门洞开,马车缓缓驶出吴州,绝尘而去。

张佳乐与叶修并排坐在车架之前:“老叶,这回我可欠一个你大人情了。”

叶修漫不在意地赶着车:“你自己说的,受人之托、忠人之事,拿人钱财、与人消灾。我收了您老人家两片金叶子,可不得乖乖卖命吗?再者,我这不也大赚了一笔?”

“但那毕竟是故友之遗物,就这样轻易交给了别人?”张佳乐眼见那小册磨损得厉害,想必多年以来贴身保存、时常翻阅存,必定是叶修极为珍视之物。

叶修却道:“再好的武学,若无人继承发扬,死守着又有什么意义?斯人已去,不若管好眼下。”

张佳乐神色略动,侧头盯着叶修的脸,看了半晌,终究是笑了笑。

他想了想,掏出酒壶塞到叶修面前:“老叶,喝一个?”

叶修笑道:“别闹,我倒了,你驾车吗?”

“我驾呀。”

叶修扭头看了张佳乐一眼,见他笑吟吟地一手举着酒壶,一手要来牵走缰绳,眼里亮晶晶很是高兴的模样,仿佛间竟是快十年前,在论剑大会上与他初见时的样子。

那时他以一杆邪破了百花谷两位新锐的合击,张佳乐也不气恼,也是如此满眼闪着光对他讲,来年再战。

叶修摇了摇头,接过了酒壶。

他把缰绳递到对方手里,低头以指尖按着酒壶的边沿,摩挲片刻。

“张佳乐,你乐意吗?”

“什么?”

“那日在草庐中,你不是说我未问过你乐不乐意。”叶修举起酒壶,浅浅地喝上一口。

“那我现在问你,若不因为这身内伤,那日我邀你助我开宗立派——张佳乐,你可乐意吗?”

张佳乐未想到他会有此一问,一愣之下,似是很认真地思索良久,终于转过头,笑道:“实不相瞒,在到得杭州之前,我便已经接受了霸图的邀约。”

——我张佳乐这一生,几时做过食言而肥的事情?

叶修也是一愣,随即轻笑一声:“看来你打定了主意,今生要与我做对头?”

脑中睡意浑浑而来,他放下酒壶,往身后的车门上一靠。

“也无妨。”


日头偏西,暮色昏昏,在二人的肩头铺上一层淡淡的金红色。

大道红尘,尚有前路迢迢。



(全文完)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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