会议最后不欢而散。

当然欢不起来。堂堂豪门战队，如今连保级都岌岌可危，队员之间却相互推卸责任，没人愿意看清自身不足，都只觉得都是被别人拖累。纯粹浪费时间，叶修懒得参与，临了从口袋摸出烟来要点，被正要出门的陶轩逮着说了一顿。

“你还有没有一点队长的样子？”

“队长什么样子？”叶修随口反问。

他说话语气难得有点冲，眼神甚至带上了些攻击性，把陶轩也吓得一愣，犹豫了半天才憋出一句：“不知道会议室不许抽烟吗？要抽出去抽！”

会议室出来往左回宿舍楼，另一头直通训练营和技术部门在的大楼，叶修一边点烟一边往右边走，脑子里还留着会上大家明里暗里互相埋怨的样子。他莫名又想起第三赛季决赛时输给自己的张佳乐，赛后握手的时候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正牌队长孙哲平，把责任一股脑儿地揽在自己身上，那种其实有点自大的狠劲——好玩儿。

因为好玩儿，以后比赛啊全明星活动之类的碰在一起，免不了多看两眼、撩拨几句，最后弄得两人周围的人都对这老一套不耐烦了，偏偏张佳乐还是每次都接招。

叶修笑了笑，慢慢停下脚步。

“早晚让他知道……”陶轩的声音以常人不可闻的音量从背后飘来，沿着走廊冰冷的地面攀附上叶修后脑。

他又听见经理劝慰的声音：“他还能跩多久？忍忍吧。”

叶修直了直腰，这条走廊原本很长，他是第一次感觉这么快走到尽头。

他转个身，终于发现自己是丢了什么。

张佳乐在向导进修课程上遇到了瓶颈。本来他还觉得自己天赋异禀，除了理论课那些东西一下子全记住不太容易，实践课的那一套就跟走路吃饭骑自行车一样手到擒来，像是每学了一个新技能，只要按下快捷键就能用出来一样。

但他就是唤不出自己的精神向导。

“你要先想象一下它的样子。”导师启发张佳乐，“唤出精神体的过程严格来说不是一种技巧，而是一种需求。主人的性格与想象力决定它的形态。”

这说法太抽象，没有一点参考价值。张佳乐努力了半天，结果脑中依次出现哥布林、灵猫、雷鹰、小飞龙……

“……能不能现实点。”导师的脸在抽筋，精神波动有点大。

“……”张佳乐大脑迅速切换成一片空白。

最后导师只能对他说：“要不然就休息几天，不要着急，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先跳过这一段。有些东西你越是想得厉害，反而越不容易得到。”

张佳乐觉得自己被补了一刀。

说不定我根本不需要一个精神体，他有点烦躁地想，我要它来干嘛？

他烦躁地回了宿舍，烦躁地打开电脑、登陆荣耀。心情不佳的时候，打任务升级总是特别快，浅花迷人已经顺利进入了神之领域，还差一点就能满级。

眼下夏休期还没过去，职业选手大多有趁着假期泡网游的传统，各大俱乐部在神之领域的下属公会趁着这时机在副本野外争相斗法，普通玩家世界频道竞猜大神真身，服务器格外热闹。

有一次他做个触发任务，拿着NPC给的传送卷轴到了任务地点，却被野图Boss的狂暴AOE正面刷了一脸，基地的网络驴了他一下，等读完图浅花迷人已经在地下躺平。

现场人影憧憧一片混乱，满眼都是霸气雄途和嘉王朝的ID，接着一个衣着品味特别清奇的战斗法师踩着自己的尸体朝Boss跳过去，头顶上四个大字：侵略如火。

张佳乐一个没忍住，在近聊频道打了一串省略号。

原本就心绪不佳，他顿时连参观一下结果的兴趣也没了，在弹出窗口按下回复活点的选项，再次读完图之后才在聊天记录里发现一行白字，和一行粉字。

[侵略如火][近聊]：[百花缭乱]救他。

[侵略如火]发送的[密语]：<坚守之心>不要了？我拿去拆了啊。

啊？

张佳乐下意识地打开装备栏，一眼就看到戒指栏空缺的那个位置：“卧槽！”

其实他早该想到的。

这个ID他以前就打过交道，嘉王朝的战斗法师，这个说话方式还有技术风格，是哪路神仙简直一目了然。

张佳乐下意识想要装死。但是想想他那个花了好几晚上单刷副本隐藏Boss才掉出来的橙色戒指，也是浅花迷人目前身上唯一一件橙装……

对[侵略如火]发送[密语]：等等！！！！！

[侵略如火]发送的[密语]：？

对[侵略如火]发送[密语]：刚刚在读图……当然要的，看在我们这么有缘的份上能不能还我，卖我也行啊大大[卖萌]

[侵略如火]发送的[密语]：晚了，已经没了。

对[侵略如火]发送[密语]：……

[侵略如火]发送的[密语]：呵呵，逗你的，在哪。

对[侵略如火]发送[密语]：……

张佳乐咬牙切齿地发过去坐标，粉字很快又跳了出来。

[侵略如火]发送的[密语]：不是，你人在哪？

对[侵略如火]发送[密语]：啊？

[侵略如火]发送的[密语]：张佳乐，你人在哪？

张佳乐觉得自己毛都要炸了，一瞬间精神暗示铺天盖地地袭来，在脑中形成一阵短暂的眩晕，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居然还记得提醒自己现在下线太过欲盖弥彰，强行克制住了拔掉账号卡的冲动。短暂的停顿之后，他把手放回键盘。

对[侵略如火]发送[密语]：什么？张佳乐？！在哪在哪？

这演技差得他都不想吐槽自己，然而对面却似乎并没有纠结，同样短暂的停顿之后，没事人一样又回复了一条。

[侵略如火]发送的[密语]：哦。开好友，我给你邮寄过去。

张佳乐松了一口气，打开了陌生人邀请权限。

对[侵略如火]发送[密语]：1

[侵略如火]发送的[密语]：1

消息栏里很快地跳进来几条信息，张佳乐粗粗看了一眼，接受了侵略如火的好友邀请。关上权限前又一条信息跳进来，是一条来自百花谷第三分会的公会邀请。

他对着那条消息发了一会儿呆，鬼使神差地点了接受。

新邮件的提示音让他回过神，找到邮筒取件，一枚橙色戒指安静地躺在附件里——付费取件。

“卧槽，叶Q……叶修你不要脸！”

叶修收了邮件回执里的金币，看看聊天栏，并没有接到新的消息，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，才心满意足退出账号下线。

“笑什么呀？”旁边的苏沐橙问他。

俱乐部一到夏休，基本上能回家的都回家去了，训练室里就剩下不能回家和无家可归的这两个人。通常晚上叶修上线带带公会抢Boss，苏沐橙有世间就在对面直播一会儿竞技场，有时候犯懒，就在隔壁嗑着瓜子看韩剧，顺便一心二用欣赏一下线上大混战。

叶修瞄一眼隔壁屏幕：“抢到Boss不该笑吗？”

“不像。”苏沐橙嘻嘻一笑，她又不是没看到之前叶修屏幕左下角那一排粉色。他每次上网游都目标明确、很少私聊，大号偶尔有了玩心的时候还翻翻粉丝的牌子，小号则除了指挥之外几乎从不说话。

叶修笑了笑，难得的没搭理她，站起来径直往外走。

“去哪？”

“出去抽根烟。”刚才精神太集中，这会儿感觉脑子要炸。

苏沐橙瞄了一眼自己屏幕右下角的时间——才9点不到。

疲惫来得太早了吧，她想。她早就觉出叶修最近的状态不好，但也隐约知道自己帮不上忙。叶修从来不需要多余的关怀，他似乎总是知道将来要发生什么，并且泰然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。

苏沐橙呼了一口气，拿起自己的手机翻了翻。

今天也没有来自张佳乐的任何消息。

张佳乐最近倒是清闲了，由于他的精神向导仍然固执地自我封闭，不肯出来跟他见一面，导师决定让他跳过这段课程先往下学。

但接下来的课程似乎又用不着他去上课。

“这个课题讲起来有点尴尬，你自己回去读教材吧。”

张佳乐接过那本薄薄的小册子来，看看封面。

《结合与结合热》

“……”

张佳乐捧着教材，目瞪口呆地看着出现在自己房间里的不速之客。

“你怎么连这里都能来？”

这问题当然得不到回答，他的“老朋友”只是趴在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，动作里都透着懒洋洋爱搭不理的神气，让人一看就来气。张佳乐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黑豹，他的感知能力跟以前早就不可同日而语，当精神流慢慢地顺着空气传递过来时，他忽然一下子全明白了。

“好久不见啊。”他垂下手，摸摸精神向导的头。

 ——的确是好久不见，老叶。

他真的早该知道的。

每一次与它的相遇，也是与叶修的相遇。或者是百花与嘉世的比赛，或者是全明星活动，甚至是他们偷偷摸摸地去看对方的比赛。而现在回想起来，这些相遇中参杂了多少情绪，多少追求与找寻，他已经计算不清了。

原来叶修也并非是如人所见的那样，每时每刻都宠辱不惊、无所畏惧的。原来这些年，他早就看过了对方的振奋、不安、迷茫和压抑。

而为人标杆，为人楷模，肩挑重责，甚至身负骂名的滋味，张佳乐也是明白的。

第五赛季的时候，那个不动不移的叶修也曾经在张佳乐的面前有过一次短暂的失控。那是嘉世走上下坡路的第二个年头，也是百花第二次与冠军失之交臂。那一次的最终战在K市，叶修像今年一样去看了他的比赛，之后两个人在街头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吵了一架。当时具体是什么心情他已经回忆不起来，只记得叶修脸上骤然而起的戾气，让他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，甚至恐惧。

他记得自己本能地不敢放任对方继续在大街上走，死活把对方拖回宾馆，之后就被按在门上咬了一口，那个牙印至今还在肩膀上留着淡淡的痕迹。

那天他们对彼此身体的渴求近乎疯狂，不合常理、也没有节制，两个人都很痛，但都停不下来。

如今想来，那个时候失控的也许是自己。

哨兵追逐他的向导，而向导左右他的哨兵。

张佳乐长出了一口气，伸手抱紧面前的黑豹，精神向导在他的怀里不耐烦地动了动脑袋。

“好了好了。”他出声安抚，“你这不是找到我了吗。”

找到我真是你的造化啊，老叶。他几乎有些得意地想。

那行粉色的字又渐渐在脑海中浮出来。

——张佳乐，你人在哪？

心口忽然间有些发烫，他抬起头，听到振翅的声音。

张佳乐在冬天来到前完成所有向导训练课程，塔如愿以偿地培养出一个拥有广域精神探知力、能够协助他们在大范围内定位目标哨兵的高级向导。而在签订服务协议、离开基地以前，他向塔提出了两个条件。

“第一，我会履行协议上的职责，但除了一个人之外。第二，你们不需要费心替我寻找适配的哨兵……”

他翻开钱包，从夹层里面抽出一张有些发旧的照片：“这是我的哨兵，我们已经结合。”

那是一张其实看不太清楚眉眼的拍立得，是第四赛季那会儿苏沐橙在玩闹的时候替他和叶修照的合影。仅此一张，被他手快抢来塞在钱包里，后来电竞周刊做专访，玩那种突击翻看钱包的游戏，还不小心被翻出来过。

当时他解释说是自己的一个粉，事后还被叶修吐槽过大神PK不过自己的粉丝。

看到列席诸位脸上精彩绝伦的表情，张佳乐莫名有些解气：“所以，你们也不必再费心找他了。从今往后，我会全权负责他的稳定性。”

下雪了。

今年的H市似乎尤其寒冷。叶修站在四下无人的街道，七年多的时光连同嘉世俱乐部一起被他留在遥远的身后，他又再次孑然一身，仿佛当年那个为了逃避塔而离家出走的少年。

被冰冻的湿气让他觉得清醒，而眼前纷飞的白又令人看不清前路。

整条街只剩一家网吧还亮着灯，门口的霓虹灯上“兴欣网络会所”几个字依稀可辨。他皱起眉，脸上闪过一瞬的不可思议。

像是幻觉一般，一只身形硕大的火烈鸟稳稳立在前方那道门楣，朝他所在的方向展了一下翅膀，浮夸的霓虹灯光为它红色的羽毛镀上一圈金光，夜色中仿佛浴火而生的凤。

叶修张开嘴，在凛冽的风里开怀地笑了。

Fin.

后记：

妖都2.0的时候，曾经有个踌躇满志的互捅小组，在宾馆的房间谋划一本合志，这篇文的设想是为了这本合志脑出来的。后来本子毫无征兆地就窗了，这篇文也就一直被搁置在自己的脑洞里。不过因为至今念念不忘，最后还是决定把它写出来。原本是个三大设定的本子，因为近来清心寡欲，所以这文也就成了耍流氓。

三大设定我最爱就是哨兵向导，但我其实是个向哨派，所以为什么这篇要设定成哨向，我自己也不知道，感觉并没有写出设定的萌点，只能说不作不死_(:з」∠)_

***最后一幕场景由柴总 @愿逐月华流照君 倾情提供，也是让我对此文念念不忘的主要原因，没有柴总就没有这篇文了，特别鸣谢！（虽然没能把它写得很美，呜呜呜。）